娶:一场关于权力与归属的仪式考古

在中国传统文化中,"娶"这个字眼蕴含着远比现代人想象更为复杂的文化密码。当我们拆解"娶"字的组词——"娶亲"、"娶妻"、"迎娶"、"娶媳妇"——这些看似平常的词汇背后,实则隐藏着一部微缩的中国社会权力结构与性别关系的演变史。"娶"从来不仅仅是一个男子将女子带入家门的简单动作,而是一场精心设计的权力展演,一次关于归属的庄严宣告,更是父权制度下性别秩序的物质化呈现。通过对"娶"及相关词汇的考古式分析,我们得以窥见传统文化如何在日常语言中构建并巩固特定的社会关系。
从字形演变来看,"娶"字本身就承载着厚重的历史记忆。甲骨文中的"娶"由"女"和"取"组成,形象地表达了"取得女子"的含义。这种将女性客体化的构字逻辑,反映了早期社会中女性作为"被获取物"的处境。《说文解字》将"娶"释为"取妇也",一个"取"字道破了婚姻关系中的不对等本质。在古代文献中,"娶"往往与"纳"、"收"等动词并列使用,如《礼记·昏义》记载:"娶妻之礼,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这一系列以男方家庭为主导的仪式流程,将女性置于被动接受的地位。值得注意的是,古代汉语中极少出现"嫁娶"连用的情况,更多是"婚嫁"与"娶亲"的区分使用,这种语言习惯无意间强化了男女在婚姻中截然不同的角色定位。
"娶亲"这一复合词尤其值得玩味。表面上看,它描绘的是通过婚姻缔结亲属关系的美好图景,但细究之下,"娶"与"亲"的结合实则暗示了一种单向度的关系建立方式——总是男方"娶"来新的"亲",而非双向的亲属 *** 融合。在传统社会结构中,"娶亲"往往是家族势力扩张的重要手段,通过婚姻联盟巩固或提升家族地位。《红楼梦》中贾府为宝玉"娶亲"时的慎重考量,绝非仅仅关乎个人幸福,而是涉及整个家族政治利益的战略决策。女方家族虽然也因此获得姻亲关系,但在话语权上明显处于次要位置,这种不对等在"攀亲"与"高攀"等衍生词汇中表现得尤为明显。
"娶妻"与"娶媳妇"的微妙差异则揭示了家庭权力结构的代际维度。"娶妻"强调夫妻关系的建立,而"娶媳妇"则突出新成员对夫家父母的意义——她首先是"媳妇",其次才是"妻子"。这种语言上的优先排序,反映了传统家庭中代际权威高于夫妻关系的价值取向。在《礼记》规定的"七出"条款中,媳妇对公婆的态度构成休妻的重要理由,足见媳妇角色在婚姻中的核心地位。鲁迅在《祝福》中描写的祥林嫂,其悲剧命运很大程度上源于她作为"媳妇"而非"妻子"的身份危机——失去儿子后,她在夫家的存在价值随之崩塌。
传统婚礼仪式中的"迎娶"环节,是一场精心编排的权力戏剧。从新郎骑马率领迎亲队伍出发,到新娘被花轿抬入夫家大门,每一个细节都在强化男主动、女被动的社会脚本。新娘跨火盆、过门槛等习俗,象征着离开原有家族、融入新家的身份转换。而"拜堂"仪式中先天地、后高堂的顺序,则将新妇直接置于夫族祖先的权威之下。这些仪式通过重复展演,不断再生产着性别化的权力关系。法国社会学家布尔迪厄曾指出,仪式是"结构化了的 structuring 结构",中国传统婚礼正是通过这种结构化展演,将男尊女卑的价值观自然化、合法化。
当代社会中,"娶"的组词使用发生了显著变化。"娶"字单独使用的情况减少,更多以"结婚"、"成家"等中性词汇替代,这反映了性别观念的现代化转型。法律上男女平等的婚姻关系,使得"娶"与"嫁"的传统分野逐渐模糊。然而在广大农村地区,"彩礼"现象的存在,以及"娶进来"与"嫁出去"的表述差异,显示传统观念仍具顽强生命力。更值得注意的是,城市中产阶层中兴起的"两头婚"(夫妻独立居住,与双方原生家庭保持等距关系),正在语言层面消解"娶"与"嫁"的二元对立,创造出新型亲属关系语汇。
从"娶"的组词演变中,我们看到的不仅是一部词汇变迁史,更是中国社会结构转型的缩影。当00后年轻人开始使用"结婚"而非"娶嫁"来表述婚姻关系时,这种语言习惯的改变预示着更深层次的文化转型。但也要警惕表面的语言更新掩盖下的实质不平等——正如女性主义者所指出的,当人们说"男主外女主内"时是传统守旧,而说"家庭分工不同"时就显得现代开明,实质内容未变,只是换了一套说辞。
回望"娶"这个字及其衍生词汇的长长身影,我们应当认识到:真正的进步不在于消灭这些承载历史的词语,而在于解构其背后的权力逻辑,创造更加平等的社会关系。语言既是文化的载体,也是变革的前哨。当有一天,"娶"与"嫁"不再暗示方向性的权力流动,而仅仅成为描述婚姻起始的中性词汇时,我们或许才能真正宣告传统性别秩序的终结。